谭卓:冷静燃烧|A Woman We Love
做艺术这样的游戏不赚钱。玩得再好,可能也不会有太多人知道。但是,一旦喜欢上了,不吃饭也要玩,旁人理不理解都要玩。过往的生命历练在谭卓滚烫跃动的内核上浇铸了冷静理性的外壳,沉淀出丰厚的艺术观念,从未来看过去,从表演到艺术,从人出发,回归众生。
“谭巨龙”的由来,可能有人听说过了。拍《我不是药神》的时候,徐峥问谭卓以前是学什么专业的,谭卓瞎掰,说“航空航天材料”,徐峥很诧异,那你怎么做这行来了?怎么从东北到北京来了?谭卓想,这事一两句话怎么说得清,就说:因为东北藏不下我这条巨龙。所有人笑炸了,“谭巨龙”成了她的新名号。
早些年,谭卓还说过自己是个建筑师。有时候,她感觉自己特别像一个理工男,痴迷于琢磨材料、工艺。
不过,这一次,她真的和“航空航天材料”扯上了关系。在谭卓的第一次个人艺术作品展“不现时”的现场,一组线条把几件作品和展厅的地面、天顶连接起来,用的材料是碳纤维,造飞机的材料之一。最开始,谭卓希望那几根线条不需要外力的支撑,自己悬在空中,保持挺直,还很轻盈。试来试去,常用的材料都没办法做到。要不,问问军工方面的人吧,谭卓想,他们一定有最前沿的科技,一定能找到比较合适的材料。
向军工行业请教的想法或许来源于谭卓看过的印度裔英国艺术家卡普尔的展览,他做的不锈钢雕塑作品体形巨大,表面十分光滑,几乎看不出接缝,据说用的是造火箭的工艺。谭卓一看就走不动路了,这个工艺,完美!
用上造飞机的碳纤维材料之后,谭卓觉得效果不错,做出来的线条又细又平,轻盈又坚韧,接近她需要的状态。但是,仍然做不到自己悬空,谭卓又去问魔术师“有没有看不见的线”,有,不过最多只能承受一副扑克牌的重量。
她不觉得累,也不因某些没办法实现的部分而陷入沮丧。一件作品,一场展览,如何呈现整体的完美,过程里有太多特别好玩的体验。
演员的声名在外,但她和艺术的关联时间更长。小时候,她爱玩建筑模型,在墙上涂鸦,听到邻居家传来的音乐,在电子琴上摸索着弹出来,还会买好布料,拿着自己画的设计稿,去裁缝店请师傅给布娃娃做衣服。成长过程中,谭卓也非常容易交到气场相投的朋友,一直和做艺术的人玩在一起,很多时候住在艺术村里。
十几年前开始尝试艺术创作的时候,她就发现这事特别好玩。什么都能成为创作的材料,颜料一大堆,有时候拿梳子,有时候用胶带,什么都可以试一试,小孩玩橡皮泥一样,呈现各种各样的效果。这是一个高度跨学科的职业,想象当中的形状和画面怎么实现,通过什么去实现,市面上有什么新材料,要学的东西可多了,推开一扇窗,后面还有一扇窗,这让谭卓永不厌倦。
做演员,年龄在某些特定的程度上多少会影响选择角色的空间,这是无法回避的现实。如果做艺术家呢,那就不一样了,年龄越大,观念越成熟,而且有这么多值得研究和探索的,她感觉自己可以做到80岁,做一辈子。
决定做职业艺术家的时候,谭卓和艺术圈的朋友聊过,他们有的建议她一件作品一件作品地推出,有的建议她别急于推出,攒一个系列,够撑起一场展览了,再一股脑地拿出来。
真正拿出来的第一个作品来自一个邀约。2020年,某品牌在全球邀请了10位艺术家,在他们的经典包袋Baguette上创作,谭卓作为该品牌的艺术大使接受了邀请。那是新冠疫情的第一年,在疫情的冲击下,强烈的情绪和巨大的创伤憋在心里,她想用一飞冲天的火箭来表达努力挣脱的渴望,于是创作了《无限可能的Baguette》。作品亮相ART021上海廿一当代艺术博览会,并获得了中心展示位,这也是谭卓第一次以艺术家的身份亮相。
这一年,谭卓决定,往后每年至少要拿出一件作品来。毕竟艺术创作不是她的主业,大量的时间被演艺工作占据,不如自己给自己施加点压力,防止艺术创作上的拖延。
第二年,她交的作业是空间装置《下午茶》。疫情已经常态化,她试图在作品中探讨,个体应该何去何从?个体与外部环境的关系变得怎样?
再往后,2022年首届北京艺术双年展,策展人朱朱找到谭卓说“你来吧”。谭卓问他,你希望我以什么身份来?是参展艺术家,还是作为明星出席活动?朱朱郑重地说:我希望你是艺术家,带着作品来。谭卓很开心,这是来自专业的认可,也是一种尊重和信任。
那段日子,她又体验了一次类似之前演大型话剧《如梦之梦》的感受,特别兴奋,特别刺激,也承受特别的高压。时间在那儿摆着呢,半个月不到就要交作品,当时她在剧组拍《孤鹰》,每天拍完戏就把自己关在房间里弄作品,不睡觉,焦虑上来也不觉得困,头发也开始掉。强烈的紧迫感悬在头顶,如果在规定时间内交不出一个好作品,就会失去这个机会。毫无疑问,她很想参加。
每天晚上,自己画自己调整,剧组的沟通工作也是自己来,看第二天拍戏的服装合不合适、怎么搭配,剧本和场次有什么变动,体力脑力双双透支。
装置艺术作品《启示录》就这样做出来了。屏幕上,一个面无表情的女性机械数字人坐在桌前,持续不断地在键盘上打字,敲击声充斥整个展览空间,从屏幕中的键盘连接到现场的三台打印机每隔10分钟自动打印,纸上满是基因链、化学公式、阴阳八卦、金钱、宇宙。谭卓刻意挑选了这些没有情感色彩、全球通用的时代标记,希望能让观众对我们所处的时代产生一些反思:人们这么疯狂地用尽一切力量去追逐的东西,究竟意味着什么?
2023年年初,谭卓在杭州拍戏,纽约一家画廊计划七八月给她做一场个人展览。她琢磨着,带装置作品去美国不方便,做一些体量比较轻的作品吧,拼贴是一个不错的选择。
那段时间,谭卓同时在做三件事,一边拍戏,一边为纽约的展览做新的作品,同时,作为北京国际电影节的艺术创新单元的发起人,她还要邀请艺术家参展,找场地、定主题、选作品、过方案,小到广告牌的设计、宣传文案的措辞,事无巨细都要参与。为此,她每天要吃心脏药,比速效救心丸的药效更强,说实话,也担心自己的身体,每次只吃一片的1/8。
北京国际电影节的艺术创新单元非常成功,20多件新作品也完成了,主题“不现时”来源于一个哲学观点,以另一个视角,从未来看过去,通过时空的变化,思考和追问当下的问题。后来,因为有事,纽约没去成,没关系,作品有了,就在北京展览。
展览选在798的颂艺术中心,谭卓认为这个大空间很像自己,开阔,敞亮,什么遮挡都没有,一览无余。其间,她中途去欧洲出差,每天在那边跟国内对接布展工作到国内的凌晨三四点,睡一觉起来,接着和国内对接,那时候是国内的下午了,如果再晚,一天又过去了。
布展时正好赶上元旦,工厂放假了,不接单,但是原计划的进度必须跟上,不然来不及。处理方法是,找两家工厂合并到一起制作,加急。这组作品的背板看着坚硬,其实特别娇气,制作时手印上去了,或者不小心划了、磕了,都要重新做。有时候,前五道工序做得非常完美,第六道工序出了问题,或者运送途中又损坏了。类似的情况经常发生,每天都要研究怎么处理。
这些体验让她更清晰地认识到,人是被欲望驱使的,欲望太强烈,没办法抑制。不过,她的欲望的方向不是名利双收、大红大紫,这种欲望是落地的、现实的,而她的欲望是超现实的。
不如接受自己,谭卓就是一个这样的存在,喜欢处在燃烧的状态,为了超现实的精神的愉悦,可以燃烧生命。
展览全部搭建完的那一刻,谭卓看到整个场馆,很满意。这也是一个更清楚地看自己的机会。走到人生此阶段,越来越回归简单,更多地做减法,更多留白,所以整个展厅的空间通透,作品轻盈,看起来像悬浮在空中,又能感受到内在的力量。这一切呈现的都是谭卓的理想状态,都在阐释谭卓的内在世界。
过往的作品在眼前,仿佛呈现出一条脉络。她猛地发现,每个作品里都有金属。在“不现时”这组作品的创作过程中,她有过很多思考和尝试,用过很多材料,都觉得不对,直到选择纸质的画芯与金属背板结合,简洁,没有边界,同时给金属板一定的留白空间,做了手动拉丝工艺,让它有一种运动感和延展感,把没有边框的画芯向外延伸。
纸是软的,金属是硬的。纸画芯里的箭头、水平线、边框暗示着运动与边界,利用微妙、复杂且有戏剧性的艺术语言来呈现主题,冷色调的金属背板是理性的基调,两部分之间产生强烈的对话。
为什么每个作品里都出现了金属?不用想为什么,这就是谭卓。材料之间的重合不是偶然,她就是这样,看起来有点高冷、理性,内里又在沸腾、燃烧、非常快速地旋转,一半一半,都很强烈。
谭卓开展了。影视圈的朋友们,艺术家们,都想象不到谭卓会做出什么样的作品。
展厅里满是人,她手持话筒导览,为一批批观众介绍作品。艺术不应该过度阐释,但她有很多朋友平时接触艺术不多,给他们讲一讲,他们就离艺术近一些,如果只是一句“你们自己去感受”,那就等于主动地抛弃了这些朋友,作品也抛弃了观众。
有一个年轻男孩,以前在剧组演一个配角,跟在谭卓身边。现在,他已经不做演员了,那天看完谭卓的展览,写了一段微博:
大言不惭地说,我们生活在一个美育匮乏的环境里。而不幸或许美,才能给人高峰的体验。这体验不在外,而在你我个体生动又复杂的心中。美、艺术、人心、灵感总“不现时”。这三个字千回百转又力达千钧。哪怕当下美的传播受阻,但总有一颗颗星,荡漾在时间长河里,默默地为你我指明方向。1月13日起,有幸见证那颗明星从过去也从未来穿越而来。 ”
这是一个意想不到的惊喜。如果这段话是某位艺术家写的,那也不意外。很难想象这样的文字出自一位配角演员,感受那么真实,理解如此深刻。谭卓能感觉到他内心对抗的力量,对现实的不满,对崇高的追求,对美的渴望。在她的印象中,这个男孩平时从未有过这样的表达,他把世俗的一面展示给世俗,把高贵的一面收藏在内心。
谭卓始终相信,历史的长河里,总会有这样的灵魂。这段文字就是确切的印证。作品获得这样的回响,超出预期。她得到的触动特别大,你看,做艺术,可能给人带来多重要的影响啊。
谭卓偏爱奇怪的、充满幻想的东西,但她的影视作品都是现实主义的。做艺术创作,天马行空的本性终于得以容纳和安放。
不过,无论做演员还是做艺术家,所有的作品都在关注人。人是最重要的,他人的感受,他人的处境,她都特别在意。
她希望艺术不要局限于小部分的人群,而是吸引更多人去接触、了解。现在,美术馆遍地都是,很多人却仍然离艺术很远,没有进过美术馆,没有看过艺术展,觉得看不懂,艺术也和自己没关系。今天,人们这么爱拍照,吃饭拍照,健身拍照,谭卓想对大家说,来艺术展现场打卡吧,看到一片心动的色彩,咔嚓留个影,不用管这是毕加索还是马蒂斯的作品。
艺术和生活的关系到底是怎样的?席勒有一本书叫《审美教育书简》,对谭卓很有启发。席勒认为,世界分为两部分⸺艺术的,非艺术的。人为的都属于艺术的部分,包括政治、经济。因此,艺术不是一个狭义的概念,不止于颜色搭配,不止于辨别美丑,不止于知道某件艺术作品创作于什么年代、艺术家用的是什么技法。
这个观念来自一个时代的转折,法国大革命失败之后,席勒带着深重的失望,把自己的美学理念和哲学观念都转向了康德。康德认为,人类文明处于启蒙阶段,最终将迎来一个理性的社会。但是,人类自身不具备从启蒙走向理性的能力,唯一的桥梁就是艺术。只有艺术能让人类的心灵健全,从而抵抗社会的迂腐和黑暗。谭卓相信,这是艺术更深维度的重要性。
她爱艺术,也因为艺术包罗一切,艺术史就是人类史和世界史,它是如此丰富有趣,可以探索一辈子,满足得了无尽的好奇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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